有大山圍著，林場沒星星的冬夜可真黑。腦袋撞起包了，還沒看見東西呢。

不要以為黑，林場的夜就睡了。其實，不管多黑，林場的夜都是不睡的。土地、森林、云彩不睡，很多東西都不睡。不睡的夜晚弄出的聲音，像花兒，一穗一穗開放。

這不，任性的風(fēng)又上了房頂，激怒的鐵皮蓋，轟隆隆地，像從地平線上滾起的雷。風(fēng)知道，它奈何不了鐵皮，只能自己轉(zhuǎn)身了。

它跌撞著跑回樹林，把不快統(tǒng)統(tǒng)發(fā)在樹上，大樹小樹迎著風(fēng)發(fā)出吼叫，根本不怕。風(fēng)漸漸沒了力氣，氣餒地蹲在一棵老邁的松樹下。恰巧，樹洞里剛咔吧咔吧磕完松耔的松鼠，正用尾巴嘩啦、嘩啦掃殼呢，就聽見風(fēng)自言自語“不能因為一個過程，就停止什么。”松鼠眨巴著眼睛，想。可想不明白，是誰把風(fēng)帶進塵世，讓它總是不安生?

內(nèi)斂的白樺樹，在冬夜的一呼一吸里，長得嗶嗶啪啪地響。

屋檐里的小麻雀，一會兒抻巴抻巴腿腳，一會兒抻巴抻巴腿腳，聲音那么微小，可第二天早上，眼看著比昨天精神了點。

大青楊樹上的烏鴉夫妻，商量著，林場的日子冬天里也拔節(jié)呢，還朝哪個方向嗚哇呢?

還有那只小獸，竟對凍在棚子里的一塊豬肉發(fā)生了隱情。這會兒，它生怕被哪只張著耳朵的狗聽見，像個玩藏貓貓的小孩兒，往肚子里倒吸著氣，躡手躡腳地走在幽會的路上。

林場冬天下午四點多天就黑了。天一黑就停電。家家舍不得點油燈熬油，每天不到五點人就躺在炕上。這么早，怎么睡得著?外面不少事情，我都聽見了，想起來看看，可是不敢動。

地方太小，只要一動，肯定會碰到挨著的人。有時候，炕燒熱了，想挪挪，沒有地方;想翻身，怕碰著人，只能像鏊子上的煎餅，烙著。

這時候，思維是飛翔的。我可以想。明天媽媽能不能把為過年攢的大米，提前拿出來，做上一頓白米飯，雖然明知道這是一件遙遠的事情，可想過了，一個晚上都覺得有了期盼。

遐想之余，就認真地傾聽聲響。

雞架里的雞，每天熄燈后，都撲拉幾下翅膀，聽多了，就猜測，撲拉的聲音有幾下就能停，如果恰巧猜中，便有點沾沾自喜了。

天寒地凍，在外面找不到食的老鼠，盯上了家里每個月都不夠吃的供應(yīng)糧。雞們消停后，小老鼠偵察兵一般“嗖”的一聲，從柜子下面擋的布簾里躥出來，站在地中間朝炕上張望，被炕上擠著的一溜大大小小的腦袋，嚇得又“嗖”地一下躥回去，我為媽媽每天一到睡覺，把供應(yīng)糧挪到炕上摞被子的木架子上的高明舉動，暗自高興。

可是，在柜子底下傳來大老鼠訓(xùn)斥似的咳嗽聲，和小老鼠爭辯似的“吱吱”聲后，又傳來大老鼠不太利索的腳步聲時，剛才的高興一下又被擔憂覆蓋了。

挨餓的老鼠比肚子里缺少食物的人自由一點，一夜睡不安穩(wěn)，但是有可以動彈的地方，雖然碰得身邊的破爛嘩啦嘩啦地響。

還有一種清脆，細小，卻眾多的鳴叫，是蛐蛐。

家里的鍋臺，只是上面抹了一層水泥，下面是土坯。土坯里是蛐蛐們的天堂。蛐蛐在里面生長繁殖，不管晝夜在里面探頭探腦，爬進爬出，而且越來越多，把土坯縫扒得越來越大。細碎的泥屑，常被鍋臺上淌下來的水沖到地上。

熄燈后，蛐蛐們才不管雞啊，鼠啊怎么鬧騰呢。它們的鳴叫聲，蹦跳聲，叮叮當當?shù)仨敿苈?，看熱鬧還不嫌亂的嚯嚯聲，一聲長似一聲，綿延、長久地交織著，勾勒出我心里當時的最大期盼:參加工作后，先買一袋水泥，把灶臺從上到下都用水泥抹得光溜溜的,再給蛐蛐們找一個寬大的地盤生活，省得它們?yōu)闋帄Z地盤頂架，也省得它們夜晚在鍋臺上的窩窩頭里排泄。

為了給蛐蛐們找個地盤，我在黑夜真是絞盡了腦汁，設(shè)計了一千個做窩的方案。夏天好辦，可十冬臘月，這窩必須在屋里，而屋里除了灶臺和炕，又哪里還是它們溫暖能持久的地方呢?我最終沒有一個兩全的辦法。

夜更深了，我聽見了夢囈中的油鋸聲，順山倒的號子聲，50拖拉機背木頭的吃力聲……

黑暗，是充滿想象的時刻，是一個個生命發(fā)出聲音的時刻。這些聲音說大不大，卻證明了林場的黑夜是不睡的。因為不睡，很多東西才有獲得關(guān)乎生命，關(guān)乎成長的更多時間。不信，如果還能找到機會，你去聽聽，就知道了。